那一年去北方打工，快过年了，却没有路费返乡，我滞留在塞上某荒村中一座支离破败的大院里，帮某单位看守驻野工区。
做过门卫的人都烦外人出入自己的辖区。而深陷乡村中间的某工区，这种令人不胜其烦的现象更多。村里人喜欢串门。“住在一块土，便成一家人”，他们把村里的“外来户”当成了“随和、老实、没脾气”的邻居。“主雅客来勤”，主人“客气”，不敢轻易违拗和怠慢村里人，他们不分白天黑夜，随意出入其间。他们拿准了“外来户”不敢“翘盘”的软肋，把工区大院当成了村里的公房，或者工房前面的大晒坝等乡村公共场所，白天夜晚，想进就进，想出就出。
甚至还有图谋不轨的人贼胆包天，“深夜造访”。
那是一个积雪很厚的冬夜。一个村里人翻过夯土的院墙，到我宿舍隔壁机修车间门前，扛起一个闲置的铁炉子，从我的窗前走过，到墙边，把铁炉子扔到院墙外面，扛走了。他踩踏积雪嘎吱嘎吱作响，声音惊醒了我。我起身悄悄开门，出去察看。灯光下，明晃晃的雪地里，他霸王举鼎，正把铁炉子举过土墙，扔了出去。“小时偷支笔，长大偷头驴”，这哥们一定是从小就“手脚不干净”，一截破铁管焊成的煤炉子他也偷。我一个小临时工，初到工区当看守，摸不清情况，所以不敢贸然声张。再说，那一夜不是我值守，“事不关己，高高挂起”。所以，我比贼人还蹑手蹑脚地，悄然隐退，回屋里继续睡觉。那贼就是墙外村里边的人。他做不到“踏雪无痕”，天明后，班长勘察雪地上的足迹，说，贼人从你窗外经过，你不可能听不见。他似乎要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。我辩解说，又不是我当班。再说，值班人员夜里也会多次巡查，也会从我的窗前转来转去，也会把积雪踩得嘎吱嘎吱响，要是一闻动静，我就爬起来察看是不是贼，那么，我还要不要休息了？我一本正经为自己辩解，说得入情入理，无懈可击。
那老家伙明知是村里人偷走的，气不愤儿，想去村里逐户清查。副班长赶忙压低声音，神情紧张地制止他道：“那可不敢去！惹恼了村里人，俺们几个可按不住！”
最后，班长主张，罚我十块钱。理由是“没有主人翁精神，不协同值守，没有积极抵御外贼的入偷。”倒洋不土的话。那时，我的月工资是一百五十块钱。现在觉悟高了，觉得我那样的行径，处罚太轻。对于我那种“明哲保身”、胆小怕事的人，开除临时工籍都不为过。
副班长的宿舍在前排，靠近南院墙，距离我的宿舍五十米远。那天晚上，村里唱大戏。戏台在大院北边，院门在小卖部的后面。午夜，戏散场以后，村民们从院外经过时，一个村痞跳进院里，爬上低矮的灯杆，把副班长宿舍房山头那盏带罩的电灯，直接拧下拿走了。副班长大声疾呼，喊我一起捉贼。我佯装睡熟没有听见。再大的声音也叫不醒装睡的人。后来，副班长跑过来拍门，强行把我叫起，一通怨责。他汹我道：“有人偷灯泡呀！咋不去和我捉贼呢？”
“有贼？你咋不喊我？”我装傻充愣。
“没喊？我嗓子都喊哑了，可你就是听不见！”
“是呀，院外人声嘈杂，再说你嗓子又哑，所以我没听见。”
副班长余悸未休，絮絮叨叨，不打自招地，说他“眼鼓鼓地”看着那人把灯泡拧走，干着急没办法。看他那意思，我估计是人家拧下灯具，已经翻墙走了，他才“贼跑了杀壁头”，虚张声势，才敢呐喊的。
这次没有过分追究我的责任。因为堂堂副班长，直接目击偷盗过程，都没敢把小偷怎样，绕过他，而来责罚我，似乎于情于理都不合。
第二天，我把整个工区大院里的灯罩子全部捏瘪，使它们歪七扭八的，全没个正形。灯罩子才是吸引村人的东西，我把那些铝质灯罩逐一捏瘪，使它品相难看，贼都不屑一顾。却还可以继续遮风挡雨。村民们看不上眼，不再垂涎，后来，灯罩子再没有被偷过。对于我的破坏性保护行为，班长不褒不贬，不奖不罚。
塞上的冬天很冷。门卫室里的炉火，二十四小时不灭。村里爱占便宜的人，闲极无聊的人等，老是进去蹭火，围炉瞎谝，以打发闲余时光。
那时候，当地盛行“烫片片”。“片片”是一种西药，像去痛片一样大小。不知道含有什么元素，瘾君子趋之若鹜，“甘之若饴”。他们守着火炉，把铁扦烧红，用一片小石块端着药片，将那烧得通红的铁扦子去烙石板上的药片，行话谓之“烫片片”。药片像塑料一样，受热熔化成沥清状，同时升腾起一股浓烟。看着浓烟，瘾君子两眼放光，赶紧俯下头去，用嘬成小口岩洞一样的嘴，罩住那股青白色的浓烟，虹吸着，将烟雾全部吸进肺里。别看他们平时虚弱不堪，底气不足的样子，吸食毒烟的时候，肺活量却大得惊人。那一颗大药片，从开始熔化，到黑色熔浆全部雾化为浓烟，整个过程可能有半分钟之久，吸食的人，不换气儿，一口吸光。村里有个电工，瘾更大。一般人每次吸食半片到一片，他一次两片。一片一片地烫，他都觉得出烟小了，把不住瘾。他把八号铁丝砸扁，伸到霍霍燃烧的炉子里烧红。然后，往小石块上并排放两片“片片”，坐以待吸。等待铁扦烧红的过程中，其目光闪烁不定，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。开始吸食的时候，他把铁钎子放平，将通红的扦头横搁两片药上，像烙猪蹄一样炙烤。两片药一起烫，那烟雾，真可谓浓烟滚滚。他用口罩住，深深吸着。吸得太满，“包嘴包嘴的”，吞出了面粉的感觉。他被狠狠地呛了一口，吭吭咳起嗽来。咳嗽也舍不得放过毒烟，稍微缓过劲儿，又急忙低头吸食。那贪婪之状，无以复加。石板上的药片荡然无存，烟消云散之后，电工眼神迷离，陶醉不已，一副“真带劲”的样子。他的身体因为吸食太多“片片”，已经不正常了。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，他的内体非常虚弱。而且，一旦不“烫片片”，他就鼻涕眼泪的，样子非常不堪。
由于来门卫室里蹭火“烫片片”的人多，火炉的面板边沿，挂了一溜铁钎子。铁钎子就是一尺多长的八号铁丝，手把着的那一头，卷成各式各样的形状，以便于把持和钩挂。形状因人而异，依据制作者的动手能力和审美、以及偏好，卷成各种形状：有的直接卷成一个七字拐，有的弄成一个圈，有的随便掰弯，圆不圆方不方的······所有的铁扦都挂在铁炉子面板四周，村民们走过路过，想烫片片的，进来烫片片时，随手取用。他们简直把那里当成了自己家，那么随便，那么不客气，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。
后来，国家管制严格，药店轻易买不到那种药片了。偶尔有陌生人拿“片片”到村里悄悄兜售。再没有人敢到门卫室里公然“烫片片”，公开吸食了。
大院的西面，有户人家养着一台拉煤车。晚上，司机老是把车泊在大院里。塞上的冬夜，气温极低。我们偶尔出门巡视，都感觉喘不上气。清晨，汽车启动时也“喘不上气”，得用开水浇发动机表面，促进内部机油循环，那样才能启动。他晚上把车开进来，临走时打一桶水搁在炉子边，让我后半夜添上煤，帮他把水提到炉子上去温着，黎明前他启动车子用。
这都不是事。最讨厌的是“黎明前”发车。工区大院在一个荒村中间，人员并不十分复杂，正常情况下，后半夜是“平安无事”的，不太需要通宵值守。半夜，“万户篝灯俱灭”，村里没有闲杂人乱窜，整个村庄都酣然入梦以后，我常常要偷偷跑回宿舍，蒙头大睡。前半夜熬了夜，后半夜躺下，睡得很香。可是，凌晨五点左右，那位司机又要出车，我必须得起来为他打开院门。为此，我有点不胜其烦。那哥们一看苗头不对，赶紧小恩小惠地“贿赂”我。平时送点白菜，送点土豆啥的，企图使我“吃人的嘴软，拿人的手短”。我是不喜欢占便宜的。况且，我实在是不愿意自己的“高眠”被打扰。如果他可以不把车停在大院里，我宁愿反过去“贿赂”他都行。可那哥们跟我一样质朴，我跟他还挺投缘，彼此谈得来，时间一长，处熟悉了，再反悔，想“割席断交”，一时之间，还真不好“反脸无情”。
正当我找不到理由拒绝那哥们的时候，那次“蟊贼雪夜偷火炉”事件，让我和班长之间闹了点不愉快。他见我帮那哥们烧水、开门，那哥们又送我土豆白菜，心存妒忌。班长在开会“整顿工作作风”的时候，重点整我。他不点名，却指向明确地说：“有些人呵，身为警卫，跟村里人过从甚密。‘日防夜防，家贼难防’，其会不会里勾外结，监守自盗？会不会做出对护院工作有所威胁的事呢？请大家一定要注意防范！”我一听，反感极了。以我的性格，要是有路费，直接卷铺盖走人。可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”，没有路费，我只能忍气吞声，委曲求全。
我过后再一想，忽来灵感，觉得这是个契机，认为可以以此为由头，跟那司机哥们摊牌了。这一高兴，我也就不再对阴险的班长耿耿于怀。
我决定找个合适的时间，以班长的疑忌为借口，跟那位司机小哥说明，为避瓜田李下之嫌，为了让同事们放心，希望他不要再把车停到大院里了。这样，我就不用夜夜帮他在炉子上坐水，也不用早早起来为他开门，他也就不会再来干扰我的“清修”，打扰我的瞌睡。
转眼之间，腊八节到了。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雪。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，虽然家乡并没有腊八这个节日，可是，流落在塞上荒村，周围家家团圆，异乡的节日氛围，使我感伤不已：年节在即，自己却因为阮囊羞涩，九十多元的车船费都出不起而回不了家，不能同父母亲人团聚！
因为是节日，村里蹭火的、打发无聊时光的人也不来了，门卫室里就我孤室独坐。环堵萧然，我不禁悲从中来，幽幽地叹了口气。
这时，大门外冒着夜雪走来三个人。她们进了铁门，两个站在门卫室外，另外那个和我熟识的司机小哥直接走进门卫室。他给我送来一饭盒香甜的、热气腾腾的腊八粥。
在我们的上一辈，只知“二十四，扫阳春，长年老二要起身”。也就是说，到了腊月二十四，即使是整年帮佣的“老长年”，也获准停歇下来，离开东家，可以回家过年了。之后就是“腊月二十八赶教场”。没有“腊八节”这一说。我也没有吃过“腊八粥”。
偶然之间，我发现一个关于腊八节“喂树”的习俗。清《房县志》卷十一《风俗》：“腊八日，以米和麦豆及诸蔬果作粥，谓之腊八粥。果木有不实者，以斧砧树著粥于穴，问曰：‘结不结，枝压折。’谓之‘喂树’。”这种喂树的风俗，我们这里居然也有。我老家的两颗梨子树就被我拿肉“喂”过。我拿斧子一边砍一边自问自答：
“结不结？”
“结。”
“落不落？”
“不落。”
然后，大年三十供祖叫饭的时候，拈肉往树身上的斧口里塞。据说，这样以后，果子结得多，又不会没成熟就被风吹落······家乡虽然没有过腊八节的风俗，但是，这个喂树的习俗却与北地风习不谋而合，这会不会说明，在若干朝代以前，我们的先民也有过腊八节和吃腊八粥的风俗？
我把外面两位请进了门卫室。那个司机小哥介绍说，有一个是他的哥哥，另一个是他的姐姐。姐在师范院校读书，听说我这么一位爱写文章的人以后，想慕名拜访。所以，两位哥弟就陪着她过来了。那时我才二十出头，正值青春韶华，有妙龄女郎崇拜，确实也会心如撞鹿，感觉有点飘飘然。
于是，关于不想再让她的弟弟把车停放在工区大院里的事，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说了。
我有一个弱点就是笨嘴拙舌。表情也死板，不活泛，甚而至于给人阴冷的感觉。我的性格还十分腼腆，面对生人，总是低眉顺眼，不敢大大方方正视对方，根本没有目光交流。语言交流障碍，又不眉目传情达意，连个笑脸都没有······对我一无所知的陌生客人，面对这样一个阴沉冷漠、毫不理睬别人的主人，受到冷遇的感觉，让他们怎么呆得住？场面尴尬到爆的时候，他们起身告辞了。临走，那个司机小哥告诉我,由于运输行业不景气，他把汽车卖掉了，明天一早，买方就来开走。
“车停在大院里，麻烦你这么长时间，真过意不去！”他说。
他的这一席话，让我又欣喜又激动，还问心有愧。他卖掉了车，我欢喜；他的真诚感念，让我激动，自己曾经那么排斥他，且正要想办法推辞他——我此时为此心生愧疚。
腊月二十八那天，正对院门，一路之隔的小卖部里，美丽的老板娘招手叫我过去她家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又猛然狂跳起来。听老工人说，村里有“两朵花”，大牡丹二牡丹，我跟那位老板娘素无交情，她是······原来，她让我过去她家地窖里拿一些白菜和土豆，她送我的。寒假期间，工区食堂炊事员也都放假了，不开伙，我们几个留守人员，自行安排生活。她看我每次去买菜，都买得一些帮子多的白菜，土豆也是长芽的，她心生怜悯，所以主动送我一些。她让我下到她家地窖里，拿了几大棵白菜，装了十来斤土豆。她解释说：“本来想叫你随吃随取，但又顾虑到你脸皮薄，不好意思，所以让你多拿点。你拿去慢慢吃。白菜和土豆都会自然上冻，不会烂的。”
她想得真周到！我感激地在心里说。
道谢的时候，我眼望脚尖。
她太美丽了，光彩照人，我不好意思正视她那姣好的容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