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乡间,那是一个多彩的世界,堆鲜叠翠,蕉肥栀大,花红柳绿。更是一个声音的世界,晨有鸟语,或悠扬,或短促,或高昂,或低沉;午有蝉鸣,有时细碎,有时如骤雨,有时绵长如线;晚上月光淡淡,有些闷热,则是浩浩荡荡的蛙鼓。但是,无论哪一种绝非咿哩哇啦,混沌不堪,那是有讲究的。
土画眉
清晨五点,屋外灰蒙蒙的,土画眉开始登场,那叫声略略可以摹写为“哟哟—喂”“早起—早起”,先是远远的,隐隐约约,似乎是在山上,或在竹林间。一刻钟的功夫,便移到房前屋后,移到窗前,叫声清脆,穿透力很强。有朋友到南盘江畔的布依山寨扶贫,听到土画眉的叫声回荡在山谷里,很震撼,用手机录制发出来,询问是什么鸟,我便告知他。我惊奇的是,土画眉一觉醒来,不去吃早餐,却急于独奏,而且持续一个小时,其间没有其它鸟叫,那真是不容易!是例行练嗓?还是吐出蕴积一夜的浊气?
土画眉个大,没有画眉长得精致,叫声粗放,加之数量多,因而没有画眉精贵。土画眉头顶有一小撮毛突起,我们称凤头,小时候以为那是贵族血统的标志,又呼之“官官雀”。四川人称它为“白脸张飞”,因为土画眉的双颊是白毛,像京剧里的张飞。兴义大街小巷都是榕树,果实是土画眉的主要食物,丰盛充足,这家族就异常庞大。我经常看到它们一群一群地在公园在小区在行道树上呼朋唤友,飞来飞去,或站在树梢悠闲地唱歌。
接着上场的是水鸦雀。模样像喜鹊,只是比喜鹊小得多,叫声悠扬。那些虫子,比如蛆之类,晚上出来活动,天亮了,还来不及躲回隐蔽的地方,就成了水鸦雀的点心。“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”,这话是相对的。早起鸟儿吃饱了,而那晚归的虫子却丧了命。推而广之,钓鱼的人运气好,意味着鱼儿遭殃,打猎的人运气好意味着鸟兽遭殃。
这两种鸟相互唱和一番,之后,其它的土画眉加入进来,一边叽呱地相互招呼,一边从窗外飞过。那叫声发生了改变,独唱是一种呼唤,而成群结队,那就是叽里咕噜的交谈了。天已经大亮,麻雀、斑鸠、燕子等吵成一片,众鸟齐鸣。加上狗吠鸡鸣,鹅扇翅膀鸭踱方步小孩上学,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蝉 鸣
中午是蝉鸣。蝉鸣打从初春开始深秋结束,但却以盛夏为最有特色,盛夏之中尤以骄阳似火的正午最富激情。咱们还是从初春说起。惊蛰之后,最先登场的蝉,个小,黑黑的,惊蛰之后,它就伏在刚发芽的树枝上,唧—,唧—,拖腔长长的,懒懒散散,没有激情。我们背粪上坡,听到它单调而缓慢的叫声,脚就软,脚步就会慢下来,瞌睡就来。母亲说,这蝉叫懒虫。我想,如果录制下来,放给不肯入睡的婴儿听,催眠效果一定能与摇篮曲媲美。
暮春时节,枇杷叶肥大起来,金黄的果实挂在枝头,另一种蝉儿登场。这种蝉个大,数量多,知名度最高。翅膀黄黑相间,一直拖到尾后,初见有些怕人。这种蝉的叫声翻译成汉语就是“知了”“知了”,单个细细的,千百个集合起来,规模就不同了。喜欢它们的叫声,就说“蝉声如雨”,不喜欢的它们的叫声,就演绎说蝉不谦虚,不看书学习,不吟诗作对,却高唱“知了”“知了”,它是盲目自大的象征。
盛夏时节,当当当荡—,当当当荡—,独奏,此起彼伏,高亢悦耳,像敲铜锣,蝉类之中的最富激情的演奏家开始亮相。我悄悄走近,发现它们个大,黑黑的,演奏时胸腔轻微颤动,它们代表了夏天的激情。尤其是雨后初晴,它们的叫声更激越。穿云洞公园、龙头山等地树林茂密,这些卖力的演奏家通力合作,震耳欲聋,有地动山摇的气势。还有一种灰色的蝉,小个子,叫声是“一优见”“ 一优见”,几遍“一优见”之后,用短促的“唧唧”来间隔。你只要有轻微的响动,它便飞走,我看到过它空中飞舞的身影。这小个子同样富有激情。
到了秋天蝉鸣不再如夏天的响亮,叫声细细,时断时续,有气无力,便有些凄切了。
据昆虫学家法布尔研究,蝉从卵到幼虫,在暗天无日的地洞里生活了4年,方才见到阳光,它们高兴,便歇斯底里地演奏,几个月之后它们就要死去。它们的演奏是一曲欢快缠绵的婚恋之歌,当然也有告别演出的味道。我知道这些之后,再听到蝉鸣,便有些怜惜……
蝉不仅在夏季,从初春到深秋都在演奏,不过乐手是若干批次的团队。一些乐手谢幕了,一些乐手登场,前面的乐手在阳光下歌唱,恋爱,交配,生子,死掉了。另一批又从黑暗的地下爬上树枝歌唱,恋爱,交配,生子。你方唱罢我登场,如此往复不已,天地是个大舞台,蝉鸣演绎着生命的悲喜剧,参与演奏的似乎又不仅仅是蝉。
蛙 鸣
蛙的家族也异常庞大,支系繁多。名副其实的“青蛙”,背是绿色的,肚皮很细嫩,个头苗条,似乎披了一件精致干净的绿色长袍。那是蛙类中最漂亮的小姐姐,适合进入动画片或儿童读物。它们常常在绿色的瓜叶豆叶上活动,缓慢而优雅,那绿袍与绿叶混在一起,天敌辨别不出来。平时静悄悄地捕捉蚊虫,天气闷热,要下雨的时候,它便“呱,呱,呱”地叫,声音清脆,近似女孩子的嗓音。
至于叫声被视为“擂鼓”的那一类,生活在稻田里,也称“田鸡”。它充满泥土气息,外貌甚至就像一坨泥巴,模样要粗糙一些。它的叫声是“呱呱呱,呱—”,其间略有起伏,三四只一道演奏。三四次反复之后,就有几分钟停顿。几千上万只蛙在田坝里演奏,此起彼伏,远远地听,叫声连成一片,如潮水翻涌,如一面擂响的大鼓。
正如人类中善于歌唱的人占少数一样,蛙类中有不善歌唱的,如石蚌,不时“亢,亢,亢”地叫几声。如果溪流很长,石蚌又多,“亢亢”叫声如弄打击乐器,回荡山谷,加之月光如水,溪流淙淙,山风习习,那是极富诗意的。癞疙宝,那是蛙类中的大家伙,一副城府很深的模样,我没有听它叫过。
2020年盛夏的一天,我回郑屯老家,晚饭时候,屋子四周高高的楸树上,蝉群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,掺和着叽叽喳喳的鸟鸣,它们的免费伴奏,使我们享受了“音乐晚餐”的待遇。吃完饭,月亮悬在屋后的东山顶,很大很圆,月光很明,碧绿的秧苗笼在轻雾里,蛙声阵阵涌来,我感到很亲切。我问父亲,田里青蛙是不是还多。他说,越来越多,现在剧毒农药少了,低毒农药对昆虫杀伤大,对青蛙影响小,不过让它们病恹恹一两天而已。春天青蛙下蛋的时候,还没有开始撒农药。昆虫少了,青蛙难免挨饿,我有些忧戚。
深夜,住在三楼上,打开窗户,让月光涌进来,让蛙声漫过来,反而睡得很舒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