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农历五月到八月,黔西南农村人,可能会得到自然界的馨香馈赠。
那是一种欣喜。
谁做生意发了一笔,人们就艳羡地说他:“嘿,真好!像捡到鸡枞一样!”这种欣喜有两层意思:一是意外地顺利和轻松;二是获得的东西很可贵。
《黔书》:“鸡枞,秋七月生浅草中······”鸡枞的生长时段是五月下旬至十月上旬,《黔书》所指的是鸡枞生长的“旺盛时期”。黔西南地区则以农历五到八月最盛。儿歌云:“太阳雨,生鸡枞,生在我家后檐沟。”鸡枞生长于炎热多雨的季节。老天下“太阳雨”,雨过天晴,更是捡鸡枞的好时候。
传说,鸡枞会“跑”。去割草或者去摘猪菜,运气好的话,忽然发现如茵草地上或包谷林下,羞答答地似开非开着几朵、或一“坪”鸡枞。这偶遇使人兴奋得心跳加速。拼命抑制住满心的激动,屏声静气地把背篼放下,蹑手蹑足,悄悄走近前去。到鸡枞跟前蹲下来,一朵一朵轻轻地拔,细心地抠,像挖老山参一样,力求把它全须全尾儿地连根弄出来。鸡枞的根一般没有“旁逸斜出”的,主茎延伸到土里的那部分,就是根。它同样味美可口。没经沸水淖过的鸡枞很脆弱,容易破碎,人们采摘的时候,非常小心,轻拿轻放,特别注意保持它的品相完整,避免使它受到损伤。
鸡枞和白蚁共生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也就是说,有白蚁之处才能生长出鸡枞来。在发现鸡枞的地点,如果挖开,下面就会出现一个圆形的空洞。那洞壁光溜溜的,呈灰白色,似泥非泥,像特殊的“灰浆”涂刷而成,质地较为疏松。我想,那可能就是蚁巢的“菌圃”吧。鸡枞洞有中央大巢和分散的“卫星巢”,其间有蚁道相互连通。蚁巢里面活动着千千万万的白蚁。蚁群在蚁巢中会长期繁衍,长达几年、甚至几十年之久。那白蚁就像刚刚孵出蛋壳,肤色还没成熟一样,看上去,像塑胶的、又像果冻的碎屑,也像一粒粒会动的荔枝果肉,更像一段段瘦小的豆芽菜。我不曾发现过它们的巢穴出入口,不知道究竟有还是没有。从它们白嫩、近乎半透明的肉身来看,这些隐居地下的蚁族,大约是不常露头,不常出来见世面的。俗话说:“坐吃山空。”它们深居不出,在里面究竟吃什么喝什么?它们在地下工厂里,“制造”出一朵朵美味的鸡枞,丰富了人们的菜肴,却并不见它们啃食。其实,白蚁和鸡枞,相辅相成,互相赖以为生:白蚁在建槽中为鸡枞提供了菌种;它们又从鸡枞的“小白球”里获得各种营养和抗病物质;然后,鸡枞又从白蚁巢菌圃及周围环境中获得营养源。它们的生存,彼此息息相关。
鸡枞能不能人工培植呢?我窃以为,人们不会为了培育几朵鸡枞,而去养一窝或很多窝白蚁。那白蚁还不一定好养。人工养殖的白蚁,也许并没有与鸡枞“相扶相携”的天赋。既是“天赋”,那就是后天培养所达不到的、是与生俱来的本能。但是,我又想,现在科技这么发达,人工培植鸡枞,或许已经不成其为难题了吧。
遇到鸡枞时要保持雅静,不能在现场声张。说是鸡枞受了“惊吓”,就会“跑”,不在原地继续生长了。下一年再去那里,就没得鸡枞可捡啦。这个说法,按科学思维,应是空穴来风,不可理喻。我猜想,之所以产生鸡枞会“跑”的奇葩传闻,是不是因为白蚁会跑?鸡枞是与白蚁同在共生的,整个生长周期都跟白蚁息息相关,白蚁跑了,鸡枞还怎么生长。在人们看来,就好像鸡枞“跑”了一般。
其实,鸡枞是不会跑的。只是蚁巢受到了损毁,“家园破败”,无法生存之后,白蚁迁徙他处。白蚁不在,鸡枞也就无从生发,芳踪杳然了。
传说鸡枞是有“胆”的。鸡枞的“跑”,其实就是鸡枞胆遁去了。我运气差,很少捡到鸡枞。捡鸡枞得靠运气。别人捡走鸡枞以后,我想像掘宝人一样,去发掘下面的鸡枞胆。但是,又考虑到鸡枞胆会“跑”,自己挥动锄头使劲挖,那鸡枞胆一闻动静,不就悄然遁去了吗?所以,我迟迟没有付诸行动。我见别人犁地、挖地时弄开的鸡枞洞,里面除了粉嫩的、碎玉般的大量白蚁外,并没见到那颗传说中的鸡枞胆。我估计有人见过,要不然咋会传得那么有鼻子有眼?我见过追蜂人“招蜂子”。他把蜂王关在一个袖珍的盒子里,用手拿着。蜜蜂们纷纷依附到追蜂人的手上,形成一个圆圆的蜜蜂的球。那球是由一个个忠诚的蜜蜂的身体所“抟”成的。我由此推想,鸡枞洞里的白蚁,在巢穴里会不会也抟成浑圆的蚁球?如果那蚁球被人看见了,就会误以为是鸡枞胆吧。一受到惊吓,蚁团迅速解散,人没注意到,以为圆嘟嘟的“鸡枞胆”瞬间“逃遁”了,所以说它会“跑”······这只是想当然罢了。具体有没有“鸡枞胆”,那还是另说。我想,大概没有。
“故土难离”,鸡枞安土重迁。只要生长环境没有受到破坏,它基本上不会迁徙,不会挪窝,长期守在旧家园。年年岁岁,岁岁年年,都在原地“铺排欣喜”,以待“运气好”的有缘人。
我母亲在世时,每到鸡枞生长的季节,她就会背着背篼,到山前山后的包谷林中去转。遇到一“坪”、“两坪”鸡枞,不管多少,都拿到街头去卖钱。鸡枞的价格一向比肉贵,母亲把它换成钱,买油买盐,为全家增进营养。我家的生活很困难,有时候,油罐空了,用开水涮涮,涮出一点油星来,将就敷衍一顿。在鸡枞生长的时期里,恰逢下了太阳雨,母亲往往会说:“我去地头转一转。运气好的话,捡几朵鸡枞,卖了买点肉来熬油。”母亲只知道到鸡枞的“故地”去找鸡枞,收获的几率比较高一些。而山里人家找鸡枞,更有其他秘诀。他们在哪一道山梁子上,或者哪一个谷地边沿捡到过鸡枞,就用笔将那里的坐标和捡到鸡枞的日期记录在册。次年同日期,他们掐着时间,奔着地点去逐一察看。他们就像到自家菜园子里摘菜一样,大都不会扑空。这说明,鸡枞是有其生长规律的。依着这个秘诀捡鸡枞,他们每季都会有些收入。现在鸡枞价格贵,捡一季鸡枞卖,收入千把块钱不成问题。这是“空手出门抱财归家”,是“无本生利”。山外则因人烟日渐稠密,对于羞怯腼腆的鸡枞来说,环境已经不太“宜居”,我们有好些年没有捡到鸡枞了。“吃鱼没有打鱼欢”,捡鸡枞时的那种激动和欢欣,比吃鸡枞时还让人觉得美气。
鸡枞的吃法很多,可以单料为菜,还能与蔬菜、鱼肉,及各种山珍海味相搭配。最常用的是青椒爆炒。把鸡枞清洗干净,撕成丝丝缕缕的。一定要用手撕。用刀切的,吃起来风味就不那么“地道”了。撕好以后,滚水里淖一回,捞出来控干。将切碎的青辣椒用油炒一下,再把鸡枞丝倒进去一同爆炒,直至炒出鸡枞特有的香味。再加入青花椒,略略炒一炒。然后出锅,装盘,上桌。吃的时候,刨一嘴饭,连鸡枞带辣椒、花椒一块儿拈上来,咀嚼起来,又辣又香。鸡枞还很有嚼劲,绵香绵香的。用那样的好菜佐餐,你会觉得口福满满。用我们形容伙食开得好的话来说,就是“生活充满阳光”。无论炒、炸、腌、煎、拌、烩、烤、焖、清蒸或做汤,鸡枞的滋味都很鲜,为菌中之冠。鸡枞肉厚、质细、丝白,味道鲜香。它富含人体所需的氨基酸、蛋白质、脂肪,还含有各种维生素和钙、磷、核黄酸等营养物质。
明朝的熹宗皇帝朱由校,最喜欢吃鸡枞。因为鲜鸡枞娇嫩,易变质,采摘以后,过了夜,香味就会大大缩减。为了吃到新鲜鸡枞,熹宗让驿站用快马日夜兼程,及时送鸡枞到京城,以便他吃新鲜美味。听说这位皇帝吃独食,连正宫娘娘也没有分享的福分。这也说明,鸡枞太好吃了,好吃到让皇帝都不舍得分享出去。
鸡枞的另一种吃法,是做鸡枞油。把鸡枞清洗干净,撕细,用菜油炸。炸的时候必须掌握好度,不能炸得太干,更不能炸脆炸糊,火候一定要拿准。火候不到,鸡枞的香味还没出来;炸得过火了, 香味尽失;炸糊了,则更其糟糕,连鸡枞带油,一大股焦糊味,全都不堪食用。菜油寻常可致,不足为贵,而那鸡枞可是山珍呀,可遇而不可求,到了嘴边的鸡枞油,顷刻化为废品,倾入地沟,殊为可惜!
煮面条吃的时候,放一勺制好的鸡枞油,再拈一点油里面的鸡枞丝,拌和拌和,异香扑鼻。旁边的人闻到了,馋涎欲滴。吃过添加了鸡枞油的面条,唇齿留香,百吃不厌。
鸡枞再怎么难得,再怎么好吃,以前思想迷信的人,捡鸡枞都有“两不要”:一种是独鸡枞不要;另一种是坟头上的鸡枞不要。一个地方只生了孤零零的一朵鸡枞,谓之“独鸡枞”。人们不捡“独鸡枞”,似是怕背上了“好吃不留种”的名声。这还可以理解。荒塚上面生长的鸡枞,说吃了会触霉头,这纯粹是封建迷信的思想观念。不过,会产生这样的思想观念,也说明鸡枞这种山珍,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,已经至高无尚,到了神圣的地步。
悄悄地告诉你,独鸡枞的口感和香味,出类拔萃,比大坪鸡枞好吃很多。传说,每一块烟草地中,都有那么一株非同寻常的“烟王”,它在所有的烟草里,是品质最优秀的。这就跟“独鸡枞”的优良,异曲同工了。
鸡枞是黔西南特产,而不是黔西南所独有。云南以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,也盛产鸡枞。只是不知道,熹宗皇帝的贡品鸡枞,是由黔西南进贡的?还是由云南进贡的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