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南盘江上游一个小山村中的小旅店。白天在河滩搜寻了一天的石头,晚上一行五人要了一桌简单而实在的酒菜,吃饱喝足后脚困手乏,都上二楼拥被而眠。三人间,按人头计,每人每夜五元。对出门人来说,和我们要的酒菜一样实在。
白天累得厉害,头一挨枕就不明不白地睡过去了,梦也不曾做得一个。凌晨一点左右却突然被什么给扎了般醒过来。醒过来就清醒了,辗转反复,无法闭眼,干脆起身,搬张凳子坐在阳台上,与和我同样睡后复醒的李云飞端坐黑夜,相对而谈。
四周俱是高山深树,黑夜中黑着脸面围逼过来,秋月在天,因高缺而小巧,月光像少女含羞的目光,蓝悠悠的,时不时打量在我们的身上。不远处河水的流淌声不急不缓地传来,带着夜露的浸染。楼下灯火未灭,小工还在撑着眼睛收拾一天的残局,我们要了茶水,点了烟,先如两个庄稼老汉般计较了一遍一天的收成。便把话题顺着黑夜的足迹和水声伸展开去,所谈甚杂,大多关乎如何做好人、做好文,如何自我完善到诗意的栖居,各有障碍也各有小得,不足祥记。
言归正传,现今凡事都喜论资排辈,一“龄”以蔽之。以玩石而论,只有年余石龄的我,是没有什么“石资”好谈的。世居山中,寡见陋闻,原只知石能垒而成山,繁盛草木,或砌而为屋,遮风避雨。从未想过能加以把玩。偶见长得奇形怪状者,山中人相指而言:“这块石头真好看!”加上居处无河,更不知水冲石是何等模样。因此与石相熟二十多年,相安无事。
进城后结识玩石有年的好友李云飞,乃知玩石自古就有,且水平高下有别。城中玩石者不少,石农石商随之而起。于我而言,算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界。受李云飞的鼓动和感染,我加入了买石玩石的行列,起先确有猎奇之念,久之感到石外表质朴,内在刚实,各成一体,自有天地。逐渐自觉起来,上了不大不小的瘾。家中石头虽无佳品,闲来玩味,总觉得斗室中包罗了牛头马面和千山万壑,难免油然生起一种自以为是的富有感,并不觉丢了尘世的不快和牵缠。每逢伏案,看到案头的山水景观石,便依稀看到了山影,听到了水声,笔仿佛也跟着自然顺畅,古人说:“文章是案头之山水,山水乃案头之文章。”对山水而文,深有同情。更可见从古至今,自然是人心所向。每次凑集在石市淘弄,也曾有杞人之忧:山中之精,水中之灵,成了买卖之物,长此以往,恐怕要山非山水非水了。但生活总是要继续的,欲望也总是停不下来。
随着石龄渐长,觉得一味买石,经济上难以承受不说,还总有买的果子没有自己亲自摘食的甘甜的遗憾,加上李云飞常在耳边念叨捡石之乐,心手俱痒,恰逢“十一”长假,相约出门,就有了这次远涉云南高良的捡石之行。李云飞当然是策划和向导。
人未出发,经验先行,备好背篓、铁撬和趟水的鞋子,十月一日,太阳还没来得及洗脸,我们便带着热望上路了。虽然已到水消退的时节,但两地相隔,各有气候,兴奋中却也怕河水没下落,河滩不露面,空跑一趟,以致于恨不得车轮飞离地面。十点左右在罗平吃了早餐,十二点抵达河边,见到河滩如愿敞开胸怀,五个人高兴得嗷嗷叫,还没消化完早餐,又像饿鬼扑向佳肴般一头扎进河滩之中。
整个河滩今天都是我们的了!不用坐地瓜分,依着搜寻的方向,大家各自在心里认定了自己的地盘。我是小马过河,原以为只要到了河滩,就可以像到了超市般随心挑选,谁知道拿起这块,没形,撬起那块,无趣。埋头半响,只重复做了拿起和丢下的动作,磨麻了手皮,背篓空荡,收获还比上扳包谷的猴子。好不容易看到一块应该有些模样吧,把腰拉成满弓,撬了半天,结果还是入不了大雅之堂的失望。周围不时远远传来欢叫:“我整得一块瀑布石,安逸很!”“我找得一块头像石,像惨了!”只有我是无声的,心里一边巴不得此刻失听,一边想着大自然是公平的,把同样的山水给了世人,有心力和眼力的发现了美,没有的只看到了影子、听到了声音。这样想着心越发不死、眼神越发执着,终于开张了:一块石头外形朴实,石质略显粗糙,幸于腰部凹成一洞,并从中催出一股飞瀑,无尽无绝,意境深悠,虽无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的震撼,却别有洞天。“我挖到了一块洞中瀑,难得哦!”这回轮到我大声得有些夸张地报喜了。
抬起头已是下午两点,脚下河水寒骨,头顶太阳热烈,冰火两重天。难忍大半处在热气的蒸闷中,更难耐水声的召唤,于是爽性解放成一条鱼,在靠近河岸边的浅水里彻底凉快一回。躺在石头上晒水分,让阳光缓缓抚平冷起鸡皮的身体时,天空像一条蓝绒绒的被子覆盖在身上,河两岸的青山张开绵延的背膀,拥抱身边历经冲刷的裸石和我,如同拥抱一只只蚂蚁,而激荡的水声是摇篮的手,左右得神经抛却了俗世的得失,慢慢松弛宽广下去,几近虚空。我醉欲眠,但还得起身,还得做一个探求者,还巴望找到一块甚至更多横空出世的奇石。在天地间受了大美的诱惑,却仍耿耿于手上可感的一点实体,并为之刺激,小我逃不出执着,一时难入化境。捏在手里的才是实在的,世人大多如此。
接下来又是不断的寻找、发现、失望和惊喜。太过投入,五人都忘了没有吃早饭,等到想起时天已黄昏,饿累相逼,合在一起收拾所得,一边品味从大自然中攫取来的“山精水怪”,欣赏“落霞与孤骛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美景,一边咽着口水,恨不能把夕阳拉下来当饼子吃。幸好大家脸上的笑始终没掉下来,可见自己乐意承受的苦,比乐更乐。石为山之缩影,寻石于水,其乐逃不脱亲近山水的趣味和回归自然的平衡。其中的一点动摇和心机,人心使然。
余力难以负重,掏钱请了当地的村民用骡子把石头驮到车边,人也实在走不动了,雇船沿河而下,在晚风如歌的陪伴中完成了一天的捡石之旅。至于吃饭时五个人野蛮的食客相,不用赘述。
回到熟悉的城市,每日穿梭在高楼之间,也曾多次想过挣拖安全的笼子,再到山川中当一当“野人”,野够了不得不回头,就携山带水而归。可一来似乎生活压倒一切,二来听闻四处的河流都在蓄水发电,大多河滩或许将永不见天日,只好作罢。如此一来,对那些尚未落入人手和置之厅堂的石头来说,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?
反正我觉得我算是幸运的,赶在截流之前完成了这次经历。如果成为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次,那我的幸运感会跟着翻倍。不知李云飞的想法,回想中,反正我是把他和我当作了两块不需要任何人来搬弄的石头,置放在那个黑夜里,一边感受着青山的包围,一边经历着流水的冲洗。
那个夜晚,我觉得我们是诗意的。
